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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史·列传·卷六十七

  罗伦(涂棐) 章懋(从子拯) 黄仲昭 庄昶邹智 舒芬(崔桐 马汝骥)

  罗伦,字彝正,吉安永丰人。五岁尝随母入园,果落,众竞取,伦独赐而后受。家贫樵牧,挟书诵不辍。及为诸生,志圣贤学,尝曰:“举业非能坏人,人自坏之耳。”知府张瑄悯其贫,周之粟,谢不受。居父母丧,逾大祥,始食盐酪。

  成化二年,廷试,对策万余言。直斥时弊,名震都下。擢进士第一,授翰林修撰。逾二月,大学士李贤奔丧毕,奉诏还朝。伦诣贤沮之,不听。乃上疏曰:

  臣闻朝廷援杨溥故事,起复大学士李贤。臣窃谓贤大臣,起复大事,纲常风化系焉,不可不慎。曩陛下制策有曰:“朕夙夜拳拳,欲正大纲,举万目,使人伦明于上,风俗厚于下。”窃谓明人伦,厚风俗,莫先于孝。在礼,子有父母之丧,君三年不呼其门。子夏问:“三年之丧,金革无避,礼欤?”孔子曰:“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。今以三年之丧从其利者,吾弗知也。”陛下于贤,以为金革之事起复之欤?则未之有也。以大臣起复之欤?则礼所未见也。

  夫为人君,当举先王之礼教其臣;为人臣,当守先王之礼事其君。昔宋仁宗尝起复富弼矣,弼辞曰:“不敢遵故事以遂前代之非,但当据《礼经》以行今日之是。”仁宗卒从其请。孝宗尝起复刘珙矣,珙辞曰:“身在草土之中,国无门庭之寇,难冒金革之名,私窃利禄之实。”孝宗不抑其情。此二君者,未尝以故事强其臣。二臣者。未尝以故事徇其君。故史册书之为盛事,士大夫传之为美谈。无他,君能教臣以孝,臣有孝可移于君也。自是而后,无复礼义。王黼、史嵩之、陈宜中、贾似道之徒,皆援故事起复。然天下坏乱,社稷倾危,流祸当时,遗讥后代。无他,君不教臣以孝,臣无孝可移于君也。陛下必欲贤身任天下之事,则贤身不可留,口实可言。宜降温诏,俾如刘珙得以言事。使贤于天下之事知必言,言必尽。陛下于贤之言闻必行,行必力。贤虽不起复,犹起复也。苟知之而不能尽言,言之而不能力行,贤虽起复无益也。

  且陛下无谓庙堂无贤臣,庶官无贤士。君,盂也;臣,水也。水之方圆,盂实主之。臣之直佞,君实召之。陛下诚于退朝之暇,亲直谅博洽之臣,讲圣学君德之要,询政事得失,察民生利病,访人才贤否,考古今盛衰。舍独信之偏见,纳逆耳之苦言。则众贤群策毕萃于朝,又何待违先王之《礼经》,损大臣之名节,然后天下可治哉。

  臣伏见比年以来,朝廷以夺情为常典,缙绅以起复为美名,食稻衣锦之徒,接踵庙堂,不知此人于天下之重何关耶?且妇于舅姑,丧亦三年;孙于祖父母,服则齐衰。夺情于夫,初无预其妻;夺情于父,初无干其子。今或舍馆如故,妻孥不还,乃号于天下曰:“本欲终丧,朝命不许”,虽三尺童子,臣知其不信也。为人父者所以望其子之报,岂拟至于此哉。为人子者所以报其亲之心,岂忍至于此哉。枉己者不能直人,忘亲者不能忠君。陛下何取于若人而起复之也。

  今大臣起复,群臣不以为非,且从而赞之;群臣起复,大臣不以为非,且从而成之。上下成俗,混然同流,率天下之人为无父之归。臣不忍圣明之朝致纲常之坏、风俗之弊一至此极也。愿陛下断自圣衷,许贤归家持服。其他已起复者,仍令奔丧,未起复者,悉许终制。脱有金革之变,亦从墨衰之权,使任军事于外,尽心丧于内。将朝廷端则天下一,大臣法则群臣效,人伦由是明,风俗由是厚矣。

  疏入,谪福建市舶司副提举。御史陈选疏救,不报。御史杨琅复申救,帝切责之。尚书王翱以文彦博救唐介事讽贤,贤曰:“潞公市恩,归怨朝廷,吾不可以效之。”亡何,贤卒。明年以学士商辂言召复原职,改南京。居二年,引疾归,遂不复出。

  伦为人刚正,严于律己。义所在,毅然必为,于富贵名利泊如也。里居倡行乡约,相率无敢犯。衣食粗恶。或遗之衣,见道殣,解以覆之。晨留客饮,妻子贷粟邻家,及午方炊,不为意。以金牛山人迹不至,筑室著书其中,四方从学者甚众。十四年卒,年四十八。嘉靖初,从御史唐龙请,追赠左春坊谕德,谥文毅。学者称一峰先生。

  方伦为提举时,御史丰城涂棐巡按福建。司礼中官黄赐,延平人也,请见,棐不可。泉州知府李宗学以受赇为棐所按,讦棐自解,赐从中主其奏。棐、宗学俱被征,词连伦,当并逮。镇抚司某曰:“罗先生可至此乎?”即日鞫成上之。伦得免,棐亦复官。

  涂棐,天顺四年进士。成化中尝言:“祖宗朝,政事必与大臣面议。自先帝幼冲,未能裁决,柄国者虑其缺遗,假简易之辞,以便宣布。凡视朝奏事,谕旨辄曰:“所司知之”。此一时权宜,非可循为定制。况批答多参以中官,内阁或不与,尤乖祖制。乞复面议,杜蔽壅之弊。”宪宗不能用。终广东副使。

  章懋,字德懋,兰溪人。成化二年会试第一,成进士,改庶吉王。明年冬,授编修。

  宪宗将以元夕张灯,命词臣撰诗词进奉。懋与同官黄仲昭、检讨庄昶疏谏曰:“顷谕臣等撰鳌山烟火诗词,臣等窃议,此必非陛下本怀,或以两宫圣母在上,欲备极孝养奉其欢心耳。然大孝在乎养志,不可徒陈耳目之玩以为养也。今川东未靖,辽左多虞,江西、湖广赤地数千里,万姓嗷嗷,张口待哺,此正陛下宵旰焦劳,两宫母后同忧天下之日。至翰林官以论思为职,鄙俚之言岂宜进于君上。伏读宣宗皇帝御制《翰林箴》有曰‘启沃之言,唯义与仁。尧、舜之道,邹、鲁以陈。’张灯岂尧、舜之道,诗词岂仁义之言?若谓烟火细故不足为圣德累,则舜何必不造漆器,禹何必不嗜旨酒,汉文何必不作露台?古帝王慎小谨微必矜细行者,正以欲不可纵,渐不可长也。伏乞将烟火停止,移此视听以明目达聪,省此资财以振饥恤困,则灾祲可销,太平可致。”帝以元夕张灯,祖宗故事,恶懋等妄言,并杖之阙下,左迁其官。修撰罗伦先以言事被黜,时称“翰林四谏”。

  懋既贬临武知县,未行,以给事中毛弘等论救,改南京大理左评事。逾三年,迁福建佥事。平泰宁、沙、尤贼,听福安民采矿以杜盗源,建议番货互通贸易以裕商民,政绩甚著。满考入都,年止四十一,力求致仕。吏部尚书尹旻固留之,不可。

  既归,屏迹不入城府。奉亲之暇,专以读书讲学为事,弟子执经者日益进。贫无供具,惟脱粟菜羹而已。四方学士大夫高其风,称为“枫山先生”。家居二十余年,中外交荐,部檄屡起之,以亲老坚不赴。

  弘治中,孝宗登用群贤。众议两京国学当用名儒,起谢铎于北监。及南监缺祭酒,遂以懋补之。懋方遭父忧不就。时南监缺司业且二十年,诏特以罗钦顺为之,而虚位以待懋。十六年,服阕,懋复固辞。不允,始莅任。六馆士人人自以为得师。监生尤樾母病,例不得归省,昼夜泣。懋遣之归,曰:“吾宁以违制获罪。”武宗立,陈勤圣学、隆继述、谨大婚、重诏令、敬天戒五事。正德元年乞休,五疏不允。复引疾恳辞,明年三月始得请。五年起南京太常卿,明年又起为南京礼部右侍郎,皆力辞不就。言者屡陈懋德望,请加优礼,诏有司岁时存问。世宗嗣位,即家进南京礼部尚书,致仕。其冬,遣行人存问,而懋已卒,年八十六。赠太子少保,谥文懿。

  懋为学,恪守先儒训。或讽为文章,曰:“小技耳,予弗暇。”有劝以著述者,曰:“先儒之言至矣,芟其繁可也。”通籍五十余年,历俸仅满三考。难进易退,世皆高之。

  生三子,兼令业农。县令过之,诸子释耒跪迎,人不知其贵公子也。子省懋于南监,徒步往,道为巡检所笞,已知而请罪,懋慰遣之。晚年,三子一孙尽死。年八十二生少子接,后以荫为国子生。

  从子拯,字以道。幼从懋学,登弘治十五年进士,为刑部主事。正德初,忤刘瑾,下诏狱,谪梧州府通判。谨诛,擢南京兵部郎中。嘉靖中,累官工部尚书。桂萼欲复海运,延公卿议得失,拯曰:“海运虽有故事,而风涛百倍于河。且天津海口多淤,自古不闻有浚海者。”议遂寝。南北郊议起,拯言不可,失帝意。寻坐郊坛祭器缺供,落职归。久之复官。致仕,卒。

  黄仲昭,名潜,以字行,莆田人。祖寿生,翰林检讨,有学行。父嘉,束鹿知县,以善政闻。

  仲昭性端谨,年十五六即有志正学。登成化二年进士,改庶吉士,授编修。与章懋、庄昶同以直谏被杖,谪湘潭知县。在道,用谏官言,改南京大理评事。两京诸司隶卒率放还而取其月钱,为故事,惟仲昭与罗伦不敢。御史纵子弟取赂,刑部曲为地,仲昭驳正之。有群掠民妇转鬻者,部坐首恶一人,仲昭请皆坐。连遭父母丧,不离苫块者四年。服除,以亲不逮养,遂不出。

  弘治改元,御史姜洪疏荐,吏部尚书王恕檄有司敦趣。比至,恕迓之大门外,揖让升堂,相向再拜,世两高之。除江西提学佥事,诲士以正学。久之再疏乞休,日事著述。学者称“未轩先生”。卒年七十四。

  仲昭兄深,御史。深子乾亨,行人。使满剌加,殁于海。乾亨子如金,广西提学副使,希雍,苏州同知。仲昭孙懋,南京户部侍郎。

  庄昶,字孔抃,江浦人。自幼豪迈不群,嗜古博学。举成化二年进士,改庶吉士,授翰林检讨。与编修章懋、黄仲昭疏谏内廷张灯,忤旨廷杖二十,谪桂阳州判官。寻以言官论救,改南京行人司副。居三年,母忧去。继丁父忧,哀毁,丧除不复出。卜居定山二十余年,学者称“定山先生”。巡抚王恕尝欲葺其庐,辞之。

  昶生平不尚著述,有自得,辄见之于诗。荐章十余上,部檄屡趣,俱不赴。大学士邱濬素恶昶,语人曰:“率天下士背朝廷者,昶也。”弘治七年有荐昶者,奉诏起用。昶念濬当国,不出且得罪,强起入都。大学士徐溥语郎中邵宝曰:“定山故翰林,复之。”濬闻曰:“我不识所谓定山也。”乃复以为行人司副。俄迁南京吏部郎中。得风疾。明年乞身归,部臣不为奏。又明年京祭,尚书倪岳以老疾罢之。居二年卒,年六十三。天启初,追谥文节。

  邹智,字汝愚,合州人。年十二能文。家贫,读书焚木叶继晷者三年。举成化二十二年乡试第一。

  时帝益倦于政,而万安、刘吉、尹直居政府,智愤之。道出三原,谒致仕尚书王恕,慨然曰:“治天下,在进君子退小人。方今小人在位,毒痡四海,而公顾屏弃田里。智此行非为科名,欲上书天子,别白贤奸,拯斯民于涂炭耳。”恕奇其言,笑而不答。明年登进士。改庶吉士。遂上疏曰:

  陛下于辅臣,遇事必咨,殊恩异数必及,亦云任矣。然或进退一人,处分一事,往往降中旨,使一二小人阴执其柄,是既任之而又疑之也。陛下岂不欲推诚待物哉?由其进身之初,多出私门,先有以致陛下之厌薄。及与议事,又唯诺惟谨,伈伈伣伣,若有所不敢,反不如一二俗吏足以任事。此陛下所为疑也,臣窃以为过矣。昔宋仁宗知夏竦怀诈则黜之,知吕夷简能改过则容之;知杜衍、韩琦、范仲淹、富弼可任则不次擢之。故能北拒契丹,西臣元昊。未闻一任一疑,可以成天下事也。愿陛下察孰为竦,孰为夷简,而黜之容之,孰为衍、琦、仲淹、弼而擢之,日与讲论治道,不使小人得参其间,则天工亮矣。

  臣又闻天下事惟辅臣得议,惟谏官得言。谏官虽卑,与辅臣等。乃今之谏官以躯体魁梧为美,以应对捷给为贤,以簿书刑狱为职业。不畏天变,不恤人穷。或以忠义激之,则曰:“吾非不欲言,言出则祸随,其谁吾听?”呜呼!既不能尽言效职,而复引过以归于上。有人心者固如是乎?臣愿罢黜浮冗,广求风节之臣。令仗下纠弹,入阁参议。或请对,或轮对,或非时召对,霁色接之,温言导之,使得毕诚尽蕴,则天听开矣。

  臣又闻汲黯在朝,淮南寝谋,君子之有益人国也大矣。以陛下之聪明,宁不知君子可任而故屈抑之哉?乃小人巧谗间以中伤之耳。今硕德如王恕,忠鲠如强珍,亮直刚方如章懋、林俊、张吉,皆一时人望,不宜贬锢,负上天生才之意。陛下诚召此数人,置要近之地,使各尽其平生,则天心协矣。

  臣又闻高皇帝制阍寺,惟给扫除,不及以政。近者旧章日坏,邪径日开,人主大权尽出其手。内倚之为相,外倚之为将,藩方倚之为镇抚,伶人贱工倚之以作奇技淫巧,法王佛子倚之以恣出入宫禁,此岂高皇帝所许哉!愿陛下以宰相为股肱,以谏官为耳目,以正人君子为腹心,深思极虑,定宗社长久之计,则大纲正矣。

  然其本则在陛下明理何如耳。窃闻侍臣进讲无反复论辨之功,陛下听讲亦无从容沃心之益。如此而欲明理以应事,臣不信也。愿陛下念义理之难穷,惜日月之易迈,考之经史,验之身心,使终岁无间,则圣学明而万事毕治,岂特四事之举措得其当已耶。

  疏入,不报。

  智既慷慨负奇,其时御史汤鼐、中书舍人吉人、进士李文祥亦并负意气,智皆与之善。因相与品核公卿,裁量人物。未几,孝宗嗣位,弊政多所更。智喜,以为其志且得行,乃复因星变上书曰:

  伏读明诏云“天下利弊所当兴革,所在官员人等条具以闻”。此殆陛下知前日登极诏书为奸臣所误,禁言官毋风闻挟私言事,物论嚣然,故复下此条自解耳。夫不曰“朕躬有过,朝政有阙”,而曰“利弊当兴革”;不曰“许诸人直言无隐”,而曰“官员人等条具以闻”。陛下所以求言者,已不广矣。今欲兴天下之利,革天下之弊,当求利弊之本原而兴且革之,不当毛举细故,以为利弊在是也。

  本原何在?阁臣是已。少师安持禄怙宠,少保吉附下罔上,太子少保直挟诈怀奸,世之小人也。陛下留之,则君德必不就,朝政必不修,此弊所当革者也。致仕尚书王恕忠亮可任大事,尚书王竑刚毅可寝大奸,都御史彭韶方正可决大疑,世之君子也。陛上用之,则君德开明,朝政清肃,此利所当兴也。

  然君子所以不进,小人所以不退,大抵由宦官权重而已。汉元帝尝任萧望之、周堪矣,卒制于弘恭、石显。宋孝宗尝任刘俊卿、刘珙矣,卒间于陈源、甘昇。李林甫、牛仙客与高力士相附和,而唐政不纲。贾似道、丁大全与董宋臣相表里,而宋室不振。君子小人进退之机,未尝不系此曹之盛衰。愿陛下鉴既往,谨将来,揽天纲,张英断。凡所以待宦官者,一以高皇帝为法,则君子可进,小人可退,而天下之治出于一矣。以陛下聪明冠世,岂不知刑臣不可委信,然而不免误用者,殆正心之学未讲也。心发于天理,则耳目聪明,言动中节,何宦官之能惑。发于人欲,则一身无主,万事失纲,投间抵隙,蒙蔽得施。虽有神武之资,亦将日改月化而浸失其初。欲进君子退小人,兴天下之利,革天下之弊,岂可得哉?

  帝得疏,颔之。居无何,安、直相继罢斥。而吉任寄如故,衔智刺骨。

  鼐常朝当侍班,智告之曰:“祖宗盛时,御史侍班,得面陈政务得失,立取进止。自后惟退而具疏,此君臣情意所由隔也。君幸值维新之日,盍仿先朝故事行之。”及恕赴召至京,智往谒曰:“后世人臣不获时见天子,故事多苟且。愿公且勿受官,先请朝见,取时政不善者历陈之,力请除革,而后拜命,庶其有济。若先受官,无复见天子之日矣。”鼐与恕亦未能用其言。

  会刘概狱起,吉使其党魏璋入智名,遂下诏狱。智身亲三木,仅属喘息,慷慨对簿曰:“智见经筵以寒暑辍讲,午朝以细事塞责,纪纲废驰,风俗浮薄,生民憔悴,边备空虚,私窃以为忧。与鼐等往来论议诚有之,不知其他。”谳者承吉意,竟谪广东石城所吏目,事具《汤鼐传》。

  智至广东,总督秦纮檄召修书,乃居会城。闻陈献章讲道新会,往受业,自是学益粹。弘治四年十月得疾遽卒,年二十有六。同年生吴廷举为顺德知县,殓而归其丧。天启初,追谥忠介。

  舒芬,字国裳,进贤人。年十二,献《驯雁赋》于知府祝瀚,遂知名。正德十二年举进士第一,授修撰。

  时武宗数微行,畋游无度。其明年,孝贞皇后崩甫逾月,欲幸宣府。托言往视山陵,罢沿道兵卫。芬上言:“陛下三年之内当深居不出,虽释服之后,固俨然茕疚也。且自古万乘之重,非奔窜逃匿,未有不严侍卫者。又等威莫大于车服,以天子之尊下同庶人,舍大辂衮冕而羸车亵服是御,非所以辨上下、定礼仪。”不听。

  孝贞山陵毕,迎主祔庙,自长安门入。芬又言:“孝贞皇后作配茂陵,未闻失德。祖宗之制,既葬迎主,必入正门。昨孝贞之主,顾从陛下驾由旁门入,他日史臣书之曰“六月己丑,车驾至自山陵,迎孝贞纯皇后主入长安门”,将使孝贞有不得正终之嫌,其何以解于天下后世?昨祔庙之夕,疾风迅雷甚雨,意者圣祖列宗及孝贞皇后之灵,儆告陛下也。陛下宜即明诏中外,以示改过。”不报。遂乞归养,不许。

  又明年三月,帝议南巡。时宁王宸濠久蓄异谋,与近幸相结,人情惶惧。言官伏阙谏,忤旨被责让。芬忧之,与吏部员外郎夏良胜、礼部主事万潮、庶吉士汪应轸要诸曹连章入谏,众许诺。芬遂偕编修崔桐,庶吉士江晖、王廷陈、马汝骥、曹嘉及应轸上疏曰:

  “古帝王所以巡狩者,协律度,同量衡,访遗老,问疾苦,黜陟幽明,式序在位,是以诸侯畏焉,百姓安焉。若陛下之出,不过如秦皇、汉武,侈心为乐而已,非能行巡狩之礼者也。博浪、柏谷,其祸亦可鉴矣。近者西北再巡,六师不摄,四民告病。哀痛之声,上彻苍昊。传播四方,人心震动。故一闻南巡诏书,皆鸟惊兽散。而有司方以迎奉为名,征发严急,江、淮之间萧然烦费。万一不逞之徒,乘势倡乱,为祸非细。且陛下以镇国公自命,苟至亲王国境,或据勋臣之礼以待陛下,将北向朝之乎,抑南面受其朝乎?假令循名责实,深求悖谬之端,则左右宠幸无死所矣。尚有事堪痛哭不忍言者:宗藩蓄刘氵鼻之衅,大臣怀冯道之心。以禄位为故物,以朝署为市廛,以陛下为弈棋,以革除年间为故事。特左右宠幸知术短浅,无能以此言告陛下耳。使陛下得闻此言,虽禁门之外,亦将警跸而出,尚敢轻骑慢游哉?”

  疏入,陆完迎谓曰:“上闻有谏者辄恚,欲自引决。诸君且休,勿归过君上,沽直名。”芬等不应而出。有顷,良胜、潮过芬,扼腕恨完。芬因邀博士陈九川至,酌之酒曰:“匹夫不可夺志,君辈可遂已乎?”明日遂偕诸曹连疏入。帝大怒,命跪阙下五日,期满复杖之三十。芬创甚,几毙,舁至翰林院中。掌院者惧得罪,命摽出之,芬曰:“吾官此,即死此耳。”竟谪福建市舶副提举,裹创就道。

  世宗即位,召复故官。嘉靖三年春,昭圣太后寿旦,诏免诸命妇朝贺。芬言:“前者兴国太后令旦,命妇朝贺如仪。今遇皇太后寿节,忽行传免,恐失轻重之宜。乞收成命,以彰圣孝。”帝怒,夺俸三月。时帝欲尊崇本生,芬偕其僚连章极谏。及张璁、桂萼、方献夫骤擢学士,芬及同官杨维聪、编修王思羞与同列,拜疏乞罢。未几,复偕同官杨慎等伏左顺门哭争。帝怒,下狱廷杖,夺俸如初。旋遭母丧归,卒于家,年四十四。世称“忠孝状元”。

  芬丰神玉立,负气峻厉,端居竟日无倦容,夜则计过自讼。以倡明绝学为己任。其学贯串诸经,兼通天文律历,而尤精于《周礼》。尝曰:“《周礼》视《仪礼》、《礼记》,犹蜀之视吴、魏也。贾氏谓《仪礼》为本,《周礼》为末,妄矣。朱子不加是正,何也?”疾革,其子请所言,惟以未及表章《周礼》为恨。学者称“梓溪先生”。万历中,追谥文节。先是,修撰罗伦以谏谪福建提举,逾六十年而芬继之。与伦同乡同官,所谪地与官又同,福建士大夫遂祀芬配伦云。

  崔桐,字来凤,海门人。乡试第一,与芬同进士及第。授编修。既谏南巡,并跪阙下,受杖夺俸。嘉靖中,以侍读出为湖广右参议,累擢国子祭酒,礼部右侍郎。

  马汝骥,字仲房,绥德人。正德十二年进士。改庶吉士。偕芬等谏南巡,罚跪受杖。教习期满,当授编修,特调泽州知州。惩王府人虐小民。比王有所属,辄投其书椟中不视。陵川知县贪,汝骥欲黜之。巡按御史为曲解,汝骥不听,竟褫其官。世宗立,召复编修,寻录直谏功,增秩一等。预修《武宗实录》,进修撰。历两京国子司业,擢南京右通政,就改国子祭酒,召拜礼部右侍郎。尚书严嵩爱重汝骥,入阁称之,帝特加侍读学士。汝骥行己峭厉,然性故和易,人望归焉。卒赠尚书,谥文简。

  应轸等自有传。

  赞曰:词臣以文学侍从为职,非有言责也。激于名义,侃侃廷诤,抵罪谪而不悔,岂非皎然志节之士欤?夺情之典不始李贤,然自罗伦疏传诵天下,而朝臣不敢以起复为故事,于伦理所裨,岂浅鲜哉。章懋等引宣宗箴,明国家设官意,不为彰君之过。邹智指列贤奸,矫拂媮末。舒芬危言耸切,有爰盎揽辔之风。况夫清修峻节,行无瑕尤,若诸子者,洵足以矫文士浮夸之习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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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懋,字德懋,浙江兰溪人。成化二年(1466),会试第一名,考中进士,改任庶吉士。第二年冬,授编修职。 明宪宗将在元宵节的晚上张灯结彩,命令词臣撰写词进献。章懋与编修黄仲昭、检讨庄日永上疏劝谏道:“臣等刚奉谕撰写鳌山烟火诗词,臣等私下议论,这必定不是陛下的本意,或许因为两宫太后在上,想极尽孝心,讨其欢心罢了。然而竭心尽孝在乎养志,不可仅仅用摆样子的玩赏就认为是尽孝。现在川东尚未安定,辽东有很多令人忧患的事,江西、湖广由于旱灾数千里地不长庄稼,人民被饥饿所困,急待救济,这正是陛下日夜忧心操劳、两宫母后共同为天下担扰的时期。至于翰林官是以议论思考为职,粗俗之言怎么适合进献给君王。我读宣宗皇帝御制的《翰林箴》中说‘:竭诚忠告之言,唯有义与仁,尧、舜之道显现在邹鲁之邦。’张灯岂为尧、舜之道,诗词岂为仁义之言。如果说烟火小事不足对至高无上的德行有影响,那么舜何必不制造漆器、禹何必不嗜饮美酒、汉文帝何不建造高台呢?古代帝王谨小慎微必定注重细小方面,正是因为欲望不能放纵,不好的事端不能任其发展,恳请将烟火停止,将注意力转移到时事政务上,节省此项钱财用来救济饥民抚恤贫困,那么不祥的灾气就可以消失,就能得到太平。”皇帝以元宵晚上张灯是祖宗留下的老习惯,讨厌章懋等胡言乱语,在宫门外对懋等人处以杖刑,并予降职处分。修撰罗伦以前因为进言而被贬退,当时称为“翰林四谏”。 章懋已经贬为临武知县,还未成行,由于给事中毛弘等人的帮助,改任南京大理左评事。过了三年,升福建佥事。平定泰宁、沙县、尤溪县的叛乱,允许福安人民采矿以杜绝作乱之源,建议与海外互通贸易,使商人和人民都得到好处,政绩十分显著,任满后进京,只有四十一岁,极力要求辞官返乡,吏部尚书尹..执意挽留他,他仍然坚辞官职。返回故乡后,从不进入官府,侍奉双亲之闲暇,专门用于读书讲学,弟子学生日渐长进。家贫没有摆设酒食的器具,只有小米蔬菜而已。四方的学者大夫崇尚他的风操,称之为枫山先生,在家闲居二十余年,朝廷内外很多官员向上推荐,屡次发来檄文起用他,他都以双亲年老坚持不去赴任。 弘治年间,明孝宗任用有道德有才能的人,众人建议两京国学应当任用名儒,起用谢铎任职北监,赶上南监正缺祭酒,就以章懋补任,恰好遇到章懋父亲去世而未去就职。这时南监缺司业已有二十余年,皇帝下诏仅任罗钦顺,而空着职位以待章懋。十六年(1503),章懋三年服满,他又再三推辞,朝廷不答应,他才到任。六馆士人都自认为得到了好老师。监生尤木越母亲病重,按例是不能回去探视,只有日夜暗自流泪,章懋知道后就要他回去看望母亲,并且说:“我宁愿因违背制度而判罪。” 明武宗即位,章懋陈述勤于圣贤之学,注重接续前代迄今的可述之事,恭敬地举行大婚之礼,重视诏书诰令的权威,尊重上天的禁戒五件事。正德元年(1506),他请求退休,接连五次上疏请求,皇帝都不批准。他又以身体有病恳求辞官,一直到第二年三月朝廷才接受他辞官的请求。五年,起用任为南京太常卿,第二年又被起用任为南京礼部右侍郎,他都极力推辞不去任职。有人屡次向朝廷陈述章懋的品德和威望,请求朝廷对他多加礼遇,下诏命有关部门每年按时慰问章懋。明世宗即位,在家进职为南京礼部尚书,后退休。这年冬天,朝廷派使者慰问他,而章懋已去世,享年八十六岁。追赠太子少保,谥号文懿。 章懋治学恪守古代儒者的警训。有人劝他写文章,他说:“此雕虫小技,我没有空闲。”有人劝他撰述经义,他说:“古代儒者已经说尽了,我只能做些删繁就简的工作,”居官五十余年,仅经过三次考核,难于进升而易于退位,人们都很看重他。 章懋生了三个儿子,多次要他儿子务农,县令经过农田时,几个儿子放下手中的农具跪迎县令,人们都不知道是贵家子弟。有个儿子到南监探望章懋,徒步前往,在路上被巡检所殴打,事后巡检得知打了章懋的儿子很害怕,而上章懋处请罪,章懋安慰他,并送他回来。章懋晚年时,三个儿子及一个孙子都死了,章懋八十二岁生最小的儿子章接,后来荫封为国子监生。 邹智,字汝愚,合州人。十二岁能写文章。家境贫穷,他利用烧树枝树叶发出的火光,夜以继日地读书三年。成化二十二年(1486),乡试中获第一名。 当时明宪宗愈加懒理朝政,而万安、刘吉、尹直位居内阁权力机构,邹智十分愤恨。途经三原时,求见辞官返乡的尚书王恕,感慨地说:“要想治理好天下,在于任用君子斥退小人。当今小人在位,祸害天下,而您却被屏弃乡村。我此行并不是为了科举功名,是想上书天子,请皇帝辨别贤臣与奸佞,将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。”王恕认为他说的话不寻常,笑笑没有应声。第二年邹智考中进士,任庶吉士,邹智于是上疏道“:陛下对于辅臣,每当遇到政事必定同他们商议,并对他们施以隆重的礼遇和特殊的恩惠,也可以说很信任了。然而遇到升降一个人的职位,或是处理一件事,往往直接由宫廷发出诏谕,使一二个小人暗中掌握其权柄,这实际上是对辅臣既任用他而又怀疑他。陛下难道不想推诚布公地待人吗?由于这些辅臣升官之初,大多出自权贵的人推荐,在先就有人使陛下憎恶,看不起的地方,每当与他们商议政事,他们又是唯唯诺诺,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,好像什么都不敢承担,反而不如一二个平常的官吏顶用。这就是陛下对辅臣持怀疑态度的原因,我认为陛下这种态度是错误的。以前宋仁宗了解到夏竦心怀奸诈就罢免了他,知道吕夷简能改正错误就宽容了他,知道杜衍、韩琦、范仲淹、富弼可以任用就越级提拔他们,因此就能北面抵御住契丹,西边臣服元昊,从未听说既任用又怀疑能够成就天下大事的。希望陛下仔细考察谁是夏竦类的人,谁是吕夷简类的人,对他们或罢免,或宽容,考察谁是像杜衍、韩琦、范仲淹、富弼之类人,由此提拔他,同他讨论治理国家的方法,不让小人参入,那么就能昭示上天的圣明。 “臣又听说国家的事情只有辅臣能够商议,只有谏官才能发表评论,谏官官职虽然卑微,但起的作用与辅臣相同。现在的谏官以身材魁梧为美,以对答敏捷为贤,以案卷刑狱为职业,不怕天象变化、不抚恤人民的困穷,有人用忠诚道义来激励他,他则说:‘我并非不想说,而话一出口祸就降临,那时谁又听我的?’呜呼,既不能极言进谏,忠于职守,而且又将过失归咎皇帝,有良心的人会如此吗?臣希望罢免那些多余闲散的官员,多方寻求有风骨气节的臣子。使他们在朝廷检举弹劾官吏不法行为,入内阁参加政事议论,对这些臣子,或者直接请他发表意见,或者轮流发表意见,或者不时召来讨论某事,陛下严肃接待他们,用温和的言语开导他们,使他们竭诚奉献自己的才智,这样就能使圣人听到各种意见择善而从。 “臣又听说西汉的汲黯在朝廷做官时,淮南王不敢谋变,君子所起的作用对国家是很大的。以陛下的聪明才智,难道不知道君子可以任用,而故意委屈压抑人才吗?这是由于小人巧妙地进谗言离间中伤所致。现在具有大德的如王恕,忠诚耿直的如强珍,耿直、严正的如章懋、林俊、张吉,他们都是现今众人所仰望的人才,不应该贬斥禁锢,有负于上天创造人才的本意。陛下诚心召来这几个人才,设置在关键部门任职,使他们各尽其平生智慧,那么就天人协调合一。 “臣又听说高皇帝(明太祖)规定守宫门的太监、宦官,只能充任打扫清洁之类的工作,不能参入政事。近来旧有的规章日益被毁坏,歪门邪道大开,君王的大权尽被这些宦官所把持,朝廷内倚之为宰相,外倚之为将领,藩王依靠他们为镇抚,乐官、卑微的工匠依靠他们制造过度奇巧的东西,喇嘛教教主、佛教徒依靠他们随意进出皇宫,这些难道是高皇帝所允许的吗?希望陛下以宰相为手足,以谏官为耳目,用正人君子做心腹,深思熟虑,制定国家长久之计,那么朝纲就匡正了。 “然而这最根本的则在于陛下对道理的理解如何,我听说侍臣进讲没有做反复的论辩,陛下听讲亦无从容接受臣下意思的雅量。像这样而想明白事理,处理朝政,臣是不相信的。希望陛下想到道理难以穷尽,珍惜时光易逝,考察经书史书,检验自己的思想和行为,终年不间断,那么儒家的学说得到昌明,而且万事都治理得好,岂只上列四件事得到妥善处理呢?”疏送呈皇帝,皇帝不给答复。 邹智生性大方豪气自负,当时御史汤鼐、中书舍人吉人、进士李文祥也都意见相投,邹智同他们关系都不错。他们在一起品评朝臣,议论人物。不久,明孝宗即位,对以往的弊政多有改革。邹智很高兴,认为自己的计划能够实行,趁着因星象异变,朝廷广开言路的机会,又上书说“:圣明的诏书上说‘天下的利弊应当兴革,所有的官员都可以把自己的看法列为条目向上陈述’。这大概是因为陛下已知道前几天登基诏书被奸臣所歪曲,禁止谏议之官不要利用传闻夹杂私心来谈论政事,诏书发出后,舆论沸腾,所以又下这条诏令自行调解。不说‘朕自身有过失,朝政有缺点’,而说‘利弊应当兴革’;不说‘允许大家直言不讳’而说‘所有的官员都可以把自己的意见列为条目向上陈述’。陛下所用来征求意见的范围太不广泛。现在想振兴天下之利,革除天下的弊病,首先应该寻求造成这些利弊的根源,再来决定是振兴或是革除,不应该列举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,以为这就是利弊所在。 “根据在哪里?就在内阁大臣身上。少师万安恃位取宠,少保刘吉对上欺骗对下附和,太子少保尹直心怀奸诈,都是些世上的小人。陛下留用他们,那么君王的德行必不完善,朝政必定整治不好,此弊病是应当革除的。退休尚书王恕忠诚聪慧,可以担当重任,尚书王..刚强果断,可以止息大奸之谋,都御史彭韶端平正直,可以决断大政方针,他们是世间的君子,陛下任用他们,那么君王的恩惠能畅通无阻地施泽到人民中间,朝政就能清明严正,这就是应当振兴之利。 “然而君子之所以不被任用,小人之所以不被罢免,大抵是由于宦官掌握权柄过重而已。汉元帝曾任用萧望之、周堪,最终被弘恭、石显所控制。宋孝宗曾任用刘俊卿、刘珙,最后被陈源、甘升所离间。唐代的李林甫、牛仙客与高力士相互勾结,而造成唐代朝政混乱,贾似道、丁大全与董宋臣内外勾结,而宋王朝委靡不振。君子小人的任用或罢免的机遇,未尝不是和这类宦官的盛衰紧密相连。希望陛下以历史为鉴,谨慎地把握未来,总揽皇权,采取果断措施,以高皇帝的成法来对待宦官,那么君子就可以任用,小人就会被罢免,这样天下的政令就会归一了。 “以陛下的聪明盖世,岂有不知道对宦官不能够委任信用,然而难免误用,大概是没有讲习端正本心的学问。本心发源于天理,就耳聪目明,言行合乎法度,怎会被宦官所迷惑?万事发源于人欲,那么自身即无主张,万事失去纲常,宦官就趁势寻找到时机,蒙蔽陛下。陛下虽然有神明而威武的天份,也将日..月削渐渐地失去本来的圣明,而想任用君子,罢免小人,振兴天下之利,革除天下的弊病,岂能实现?”皇帝看完疏,点头表示赞赏。过了不久,万安、尹直相继被罢免。而刘吉仍居旧职,他对邹智恨之入骨。 汤鼐经常在朝廷值班,邹智告诉汤鼐说“:先世兴盛,御史值班,得当面向皇帝陈述朝政的得失情况,皇帝即刻决定是采用或是禁止。到后来只有等到退朝后用疏来陈述,这样君臣之间不能相互交流,你有幸遇到朝廷革新的时候,何不效仿先朝事例行事。”等到王恕接诏到了京城,邹智前去拜见王恕说:“后世做臣子的没有机会见到天子,因此处理政事大都马虎草率,希望您暂且不接受官职,先请求朝见皇帝,将时政治理不善的一些情况一一向皇帝陈述,极力要求革除,然后再接受官职,这样就可能于政事有所益。如果先接受官职,就再没有见天子的日子了。”汤鼐与王恕也未能采用他的建议。 时逢审理刘概的案子,刘吉指使同党魏璋把邹智名字牵涉进去,邹智被捕关进诏狱,颈、手、足上都套上刑具,仅能呼吸,邹智在接受审问时,慷慨地回答:“我见御前讲席在寒暑间停止讲习,午朝以皮毛小事敷衍塞责,朝政纲纪毁坏,风俗轻浮,人民生活困苦,边境防备空虚,我暗自为此担忧,与汤鼐等来往时议论这些情况是有的,其他什么就不知道了。”议罪的官员承奉刘吉的意图,最终将邹智贬到广东石城所任吏目。 邹智到了广东,总督秦..用檄文召他撰写有关著作,这才住在省会城市。他听说陈献章在新会讲学,前去拜师学习,由此学问更加精深。弘治四年(1491)十月得病突然去世,年仅二十六岁。同科生员吴廷举任顺德知县,为邹智备置棺材,送回家乡安葬。天启初年,追赠忠介谥号。 舒芬,字国裳,江西进贤人。十二岁时,作《驯雁赋》献给知府祝瀚,于是名声逐渐传开。正德十二年(1517),考中进士第一名,授修撰职。 当时明武宗多次便服出行,打猎游玩毫无节制。第二年,孝贞皇后死去刚过一个月,武宗就想去宣府巡幸,假借要去皇陵视察,撤去沿路的卫兵。舒芬上言劝道:“陛下在三年之内理应深居不出,即使已经服满三年,行为仍然应该庄重,表情应该悲伤。况且自古以来天子皇帝为天下的至尊,又不是东奔西窜的逃难,从未有不注重侍卫保护的。另外显示皇帝等级威严的莫过于随行仪仗,以天子之尊降同一般老百姓,舍弃皇袍车仗,而穿着猥琐的衣服,乘坐瘦马车,这有悖于辨别上下尊卑,确定礼仪的原则。”武宗不接受。 孝贞皇后的陵墓竣工,迎接孝贞皇后的神主(灵位)纎享到太庙,从长安门迎入。舒芬又说“:孝贞皇后婚配宪宗从未听说做过什么违反礼仪道德的事,祖宗的制度,安葬完毕,迎接其神主,必须从正门走,考虑到孝贞皇后的神主随陛下车驾由旁边进来,以后史官写为‘六月四日,皇帝车驾从皇陵,迎回孝贞纯皇后的神主进入长安门’,将使人们对孝贞皇后有不得善终的怀疑,这如何向天下后世的人们做解释?昨天纎太庙的傍晚,刮狂风、响炸雷、下暴雨,这是圣明的列祖列宗以及孝贞皇帝在显灵,警告陛下的。陛下应当立即下诏书,向朝廷内外表示悔改。”明武宗不予答复。舒芬于是请求辞官回乡,武宗不批准,又过了一年的三月,武宗计划南巡。这时宁王朱宸濠早就图谋不轨,与武宗左右的宠臣相勾结,人心惶恐不安。言官伏在宫门下谏止南巡,违背了武宗的旨意而受到责备。舒芬对此很担忧,与吏部员外郎夏良胜、礼部主事万潮、庶吉士汪应轸邀各官署接连上奏章劝谏武宗南巡,大家都答应上奏章。舒芬于是与编修崔桐,庶吉士江晖、王廷陈、马汝骥、曹嘉以及汪应轸一块上疏说“:古代帝王之所以都出巡,是为了统一全国的法令和度量标准。寻访前朝故臣,访贫问苦,惩恶扬善,按功行赏,因此诸侯敬畏,百姓安居乐业。如果陛下的巡行不过同秦始皇、汉武帝放纵地寻欢作乐相同,那就达不到巡行的目的。博浪、柏谷的祸患也可作为借鉴。不久前陛下第二次巡行西北,军容不整,士、农、工、商叫苦不迭,人民哀伤悲痛的声音,上达苍天,传播四方,人心震动。因此一听到南巡诏书,都被吓得如鸟兽般地四处逃散。而有关部门以迎驾为名,紧急地征集人力和物力。江、淮之间骚动不安,万一有为非作歹之徒乘势煽动叛乱,就会酿成大祸。尚且陛下自命为‘镇国公’,如果来到亲王封地,有的以待功臣之礼对待陛下,你是北面下拜呢?还是南面受拜呢?假如就其名而求其实,深究荒谬的根子,那么陛下的左右的宠臣该死无葬身之地。还有令人痛哭而不忍心说的:宗室藩王蓄有刘濞谋反的念头,大臣身怀冯道首鼠两端之心,鄙视官禄,视朝廷办事机构为交易场所,把陛下当作棋子,以明成祖夺取建文帝位为效法的成例。只是陛下左右的宠臣近幸目光短浅,不可能告诉陛下这些,使陛下得知这些情况,即使在宫门之外,也应该左右警戒而出,又怎敢轻骑漫游呢?” 疏送上去了,陆完迎着对舒芬说:“皇帝听说有人劝谏总是发怒。要进谏者自杀,诸位算了吧,不要把过失归在君王身上,博取正直的名声。”舒芬等不理他走出来,不一会儿,夏良胜、万潮来探望舒芬,得知陆完说的话,都扼腕痛恨。舒芬于是邀来博士陈九川,给陈九川斟酒说“:匹夫不可以夺志,你们难道就这样算了吗?”第二天就同各官署一起接连上疏。皇帝大怒,命令上疏的大臣跪在皇宫门外五天,五天后又每人罚杖责三十,舒芬棒伤很重,几乎死去,抬到翰林院中。主管翰林院的害怕连累自己,命令将舒芬丢出去,舒芬说:“我在此处做官,就死在这里。”竟然被贬为福建市舶提举副使,他带着包扎的伤口起程赴任。 明世宗即位,召还旧职。嘉靖三年(1524)春,昭圣太后寿辰,皇帝下诏免诸位命妇朝贺。舒芬说“:先前兴国太后生日,官宦夫人朝贺一如礼仪,现在皇太后生日,忽然免去此项礼仪,恐怕轻重不当,请求收回成命,以表示对皇上的孝心。”世宗发怒,削去舒芬三个月俸禄。这时世宗要尊崇自己的的亲生父母。舒芬与同僚一起接连上奏章极力进谏。等到张璁、桂萼、方献夫一下子提升为学士,舒芬和修撰杨维聪、编修王思羞与张璁等同伍,上疏请求辞职。没多久,又与修撰杨慎等伏在左顺门哭着劝谏世宗,世宗发怒,将他们下诏狱,并施以杖刑,又同上一次一样削去三个月俸禄。不久舒芬因母亲去世而回家,后来死在家里,终年四十四岁。世称“忠孝状元”。 舒芬身材挺拔,神采飞扬,气节高尚,端坐整日而无倦容,晚上则检查自己有否过失,有就进行自我批评。将倡导传统学术为己任。舒芬的学问贯通诸经,并且通晓天文律令和历法,尤其精通《周礼》。他曾说“:《周礼》和《仪礼》、《礼记》的关系,就像三国的蜀和东吴、曹魏一样。贾氏说《仪礼》为本,《周礼》为末,这样说是荒谬的。朱子不加订正,为什么呢?”舒芬病危时,儿子问他有什么话要说,他仅只提及未来得及弘扬《周礼》为自己终生的遗憾。有学问的人称舒芬为“梓溪先生”。万历年间,追赠谥号“文节”。先前修撰罗伦由于进谏被贬任福建提举,过了六十年而舒芬步其后尘。舒芬与罗伦是同经秀同官职,所贬任的地方和贬任的官职又相同,福建士大夫在祀祭舒芬时,将罗伦一起祀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