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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史·列传·卷一百零四

  刘安世 邹浩(田昼 王回 曾诞附) 陈瓘 任伯雨

  刘安世,字器之,魏人。父航,第进士,历知虞城、犀浦县。虞城多奸猾,喜寇盗;犀浦民弱而驯。航为政,宽猛急缓不同,两县皆治。知宿州。押伴夏使,使者多所要请,执礼不逊,且欲服球文金带入见,航皆折正之。以群牧判官为河南监牧使。持节册夏主秉常,凡例所遗宝带、名马,却弗受。还,上《御戎书》,大略云:"辨士好为可喜之说,武夫徼冀不赀之宠,或为所误,不可不戒。"为河北西路转运使。熙宁大旱求言,航论新政不便者五,又上书言:"人主不可轻失天下心,宜乘时有所改为,则人心悦而天意得矣。"不报。乃请提举崇福宫,起知泾、相二州。王师西征,徙知陕府。时仓卒军兴,馈饷切急,县令佐至荷校督民,民多弃田庐,或至自尽。航独期会如平日,事更以办。终太仆卿。

  安世少时持论已有识。航使监牧时,文彦博在枢府,有所闻,每呼安世告之。安世从容言:"王介甫求去,外议谓公且代其任。"彦博曰:"安石坏天下至此,后之人何可为?"安世拱手曰:"安世虽晚进,窃以为未然。今日新政,果顺人所欲而为人利乎?若不然,公当去所害,兴所利,反掌间耳。彦博默不应,他日见航,叹奖其坚正。

  登进士第,不就选。从学于司马光,咨尽心行己之要,光教之以诚,且令自不妄语始。调洺州司法参军,司户以贪闻,转运使吴守礼将按之,问于安世,安世云:"无之。"守礼为止。然安世心常不自安,曰:"司户实贪而吾不以诚对,吾其违司马公教乎!"后读扬雄《法言》"君子避碍则通诸理",意乃释。

  光入相,荐为秘书省正字。光薨,宣仁太后问可为台谏于吕公著,公著以安世对。擢右正言。时执政颇与亲戚官,安世言:"祖宗以来,大臣子弟不敢受内外华要之职。自王安石秉政,务快私意,累圣之制,扫地不存。今庙堂之上,犹习故态。"因历疏文彦博以下七人,皆耆德魁旧,不少假借。

  章惇以强市昆山民田罚金,安世言:"惇与蔡确、黄履、邢恕素相交结,自谓社稷之臣,贪天之功,侥幸异日,天下之人指为'四凶'。今惇父尚在,而别籍异财,绝灭义理,止从薄罚,何以示惩?"会吴处厚解释确《安州诗》以进,安世谓其指斥乘舆,犯大不敬,与梁焘等极论之,窜之新州。宰相范纯仁至于御史十人,皆缘是去。

  迁起居舍人兼左司谏,进左谏议大夫。有旨暂罢讲筵,民间欢传宫中求乳婢,安世上疏谏曰:"陛下富于春秋,未纳后而亲女色。愿太皇太后保祐圣躬,为宗庙社稷大计,清闲之燕,频御经帷,仍引近臣与论前古治乱之要,以益圣学,无溺于所爱而忘其可戒。"哲宗俯首不语。后曰:"无此事,卿误听尔。"明日,后留吕大防告之故。大防退,召给事中范祖禹使达旨。祖禹固尝以谏,于是两人合辞申言之甚切。

  邓温伯为翰林承旨,安世言其"出入王、吕党中,始终反覆。今之进用,实系君子小人消长之机。乞行免黜。"不报。遂请外,改中书舍人,辞不就。以集贤殿修撰提举崇福宫,才六月,召为宝文阁待制、枢密都承旨。

  范纯仁复相,吕大防白后欲令安世少避。后曰:"今既不居言职,自无所嫌。"又语韩忠彦曰:"如此正人,宜且留朝廷。"乃止。吕惠卿复光禄卿,分司,安世争以为不可,不听。出知成德军。章惇用事,尤忌恶之。初黜知南安军,再贬少府少监,三贬新州别驾,安置英州。

  同文馆狱起,蔡京乞诛灭安世等家,谗虽不行,犹徙梅州。惇与蔡卞将必置之死,因使者入海岛诛陈衍,讽使者过安世,胁使自裁。又擢一土豪为转运判官,使杀之。判官疾驰将至梅,梅守遣客来劝安世自为计。安世色不动,对客饮酒谈笑,徐书数纸付其仆曰:"我即死,依此行之。"顾客曰:"死不难矣。"客密从仆所视,皆经纪同贬当死者之家事甚悉。判官未至二十里,呕血而毙,危得免。

  昭怀后正位中宫,惇、卞发前谏乳婢事,以为为后设。时邹浩既贬,诏应天少尹鼛孙以槛车收二人赴京师。行数驿而徽宗即位赦至,鼛乃还。凡投荒七年,甲令所载远恶地无不历之。移衡及鼎,然后以集贤殿修撰知郓州、真定府,曾布又忌之,不使入朝。蔡京既相,连七谪至峡州羁管。稍复承议郎,卜居宋都。宣和六年,复待制,中书舍人沈思封还之。明年卒,年七十八。

  安世仪状魁硕,音吐如钟。初除谏官,未拜命,入白母曰:"朝廷不以安世不肖,使在言路。倘居其官,须明目张胆,以身任责,脱有触忤,祸谴立至。主上方以孝治天下,若以老母辞,当可免。"母曰:"不然,吾闻谏官为天子诤臣,汝父平生欲为之而弗得,汝幸居此地,当捐身以报国恩。正得罪流放,无问远近,吾当从汝所之。"于是受命。在职累岁,正色立朝,扶持公道。其面折廷争,或帝盛怒,则执简却立,伺怒稍解,复前抗辞。旁侍者远观,蓄缩悚汗,目之曰"殿上虎",一时无不敬慑。

  家居未尝有惰容,久坐身不倾倚,作字不草书,不好声色货利。其忠孝正直,皆则象司马光。年既老,群贤凋丧略尽,岿然独存,而名望益重。梁师成用事,能生死人,心服其贤,求得小吏吴默尝趋走前后者,使持书来,啖以即大用,默因劝为子孙计,安世笑谢曰:"吾若为子孙计,不至是矣。吾欲为元祐全人,见司马光于地下。"还其书不答。死葬祥符县。后二年,金人发其冢,貌如生,相惊语曰:"异人也!"为之盖棺乃去。

  邹浩,字志完,常州晋陵人。第进士,调扬州、颍昌府教授。吕公著、范纯仁为守,皆礼遇之。纯仁属撰乐语,浩辞。纯仁曰:"翰林学士亦为之。"浩曰:"翰林学士则可,祭酒、司业则不可。"纯仁敬谢。

  元祐中,上疏论事,其略曰:"人材不振,无以成天下之务。陛下视今日人材,果有余邪,果不足邪?以为不足,则中外之百执事未尝不备。以为有余,则自任以天下之重者几人?正色昌言不承望风旨者几人?持刺举之权以肃清所部者几人?承流宣化而使民安田里者几人?民贫所当富也,则曰水旱如之何;官冗所当澄也,则曰民情不可扰;人物所当求也,则曰从古不乏材;风俗所当厚也,则曰不切于时变,是皆不明义理之过也。"

  苏颂用为太常博士,来之邵论罢之。后累岁,哲宗亲擢为右正言。有请以王安石《三经义》发题试举人者,浩论其不可而止。陕西奏边功,中外皆贺,浩言:"先帝之志而陛下成之,善矣。然兵家之事,未战则以决胜为难,既胜则以持胜为难,惟其时而已。苟为不然,将弃前功而招后患。愿申敕将帅,毋狃屡胜,图惟厥终。"

  京东大水,浩言:"频年水异继作,虽盈虚之数所不可逃,而消复之方尤宜致谨。《书》曰:'惟先格王正厥事。'不以为数之当然,此消复之实也。"

  蹇序辰看详元祐章奏,公肆诋欺,轻重不平。浩言:"初旨但分两等,谓语及先帝并语言过差而已;而今所施行,混然莫辨。以其近似难分之迹,而典刑轻重随以上下,是乃陛下之威福操柄下移于近臣。愿加省察,以为来事之监。"

  章惇独相用事,威虐震赫,浩所言每触惇忌,仍上章露劾,数其不忠侵上之罪,未报。而贤妃刘氏立,浩言:

  立后以配天子,安得不审。今为天下择母,而所立乃贤妃,一时公议,莫不疑惑,诚以国家自有仁祖故事,不可不遵用之尔。盖郭后与尚美人争宠,仁祖既废后,并斥美人,所以示公也。及立后,则不选于妃嫔而卜于贵族,所以远嫌,所以为天下万世法也。陛下之废孟氏,与郭后无以异。果与贤妃争宠而致罪乎,抑其不然也?二者必居一于此矣。孟氏罪废之初,天下孰不疑立贤妃为后。及读诏书,有"别选贤族"之语;又闻陛下临朝慨叹,以为国家不幸;至于宗景立妾,怒而罪之,于是天下始释然不疑。今竟立之,岂不上累圣德?

  臣观白麻所言,不过称其有子,及引永平、祥符事以为证。臣请论其所以然,若曰有子可以为后,则永平贵人未尝有子也,所以立者,以德冠后宫故也。祥符德妃亦未尝有子,所以立者,以钟英甲族故也。又况贵人实马援之女,德妃无废后之嫌,迥与今日事体不同。顷年冬,妃从享景灵宫,是日雷变甚异。今宣制之后,霖雨飞雹,自奏告天地宗庙以来,阴淫不止。上天之意,岂不昭然!考之人事既如彼,求之天意又如此,望不以一时改命为难,而以万世公议为可畏,追停册礼,如初诏行之。

  帝谓:"此亦祖宗故事,岂独朕邪?"对曰:"祖宗大德可法者多矣,陛下不之取,而效其小疵,臣恐后世之责人无已者纷纷也。"帝变色,犹不怒,持其章踌躇四顾,凝然若有所思,付外。明日,章惇诋其狂妄,乃削官,羁管新州。蔡卞、安惇、左肤继请治其祖送者王回等,语在他传。

  徽宗立,亟召还,复为右正言,迁左司谏。上疏谓:"孟子曰:'左右诸大夫皆曰贤,未可也;国人皆曰贤,然后察之,见贤焉,然后用之。左右诸大夫皆曰不可,勿听;国人皆曰不可,然后察之,见不可焉,然后去之。'于是知公议不可不恤,独断不可不谨。盖左右非不亲也,然不能无交结之私;诸大夫非不贵也,然不能无恩仇之异。至于国人皆曰贤,皆曰不可,则所谓公议也。公议之所在,概已察之,必待见贤然后用,见不可然后去,则所谓独断也。惟恤公议于独断未形之前,谨独断于公议已闻之后,则人君所以致治者,又安有不善乎?伏见朝廷之事,颇异于即位之初,相去半年,遽已如是,自今以往,将如之何?愿陛下深思之。"

  改起居舍人,进中书舍人。又言:"陛下善继神宗之志,善述神宗之事,孝德至矣。尚有五朝圣政盛德,愿稽考而继述之,以扬七庙之光,贻福万世。"迁兵、吏二部侍郎,以宝文阁待制知江宁府,徙杭、越州。

  初,浩还朝,帝首及谏立后事,奖叹再三,询谏草安在。对曰:"焚之矣。"退告陈瓘,瓘曰:"祸其在此乎。异时奸人妄出一缄,则不可辨矣。"蔡京用事,素忌浩,乃使其党为伪疏,言刘后杀卓氏而夺其子。遂再责衡州别驾,语在《献愍太子传》。寻窜昭州,五年始得归。

  初,浩除谏官,恐贻亲忧,欲固辞。母张氏曰:"儿能报国,无愧于公论,吾顾何忧?"及浩两谪岭表,母不易初意。稍复直龙图阁。瘴疾作,危甚。杨时过常,往省之。薾然仅存余息,犹眷眷以国事为问,语不及私。卒,年五十二。高宗即位,诏曰:"浩在元符间,任谏争,危言谠论,朝野推仰。"复其待制,又赠宝文阁直学士,赐谥忠。

  诰所与游田昼、王回、曾诞,皆良士也。

  昼字承君,阳翟人。枢密使况之从子,以任为校书郎。调磁州录事参军,知西河县,有善政,民甚德之。议论慨慷,有前辈风。

  与邹浩以气节相激励。元符中,浩为谏官,昼监京城门,往见浩曰:"平生与君相许者何如,今君为何官?"浩曰:"上遇群臣,未尝假以辞色,独于浩差若相喜。天下事固不胜言,意欲待深相信而后发,贵有益也。"昼然之。既而以病归许,邸状报立后,昼谓人曰:"志完不言,可以绝交矣。"浩得罪,昼迎诸涂。浩出涕,昼正色责曰:"使志完隐默官京师,遇寒疾不汗,五日死矣。岂独岭海之外能死人哉?愿君毋以此举自满,士所当为者,未止此也。"浩茫然自失,叹谢曰:"君之赠我厚矣。"

  建中靖国初,入为大宗正丞。曾布数罗致之,不为屈;欲与提举常平官,亦辞。请知淮阳军,岁大疫,日挟医问病者药之,遇疾卒。淮阳人祀以为土神云。

  回字景深,仙游人。第进士,调松滋令。荆、沔俗用人祭鬼,回捕治甚严,其风遂革。知鹿邑县,入为宗正寺簿。元符中,叶祖洽荐为睦亲宅讲书。与邹浩友善,皇后刘氏立,浩将论之,密告回,回曰:"事宁有大于此者乎?子虽有亲,然移孝为忠,亦太夫人素志也。"

  浩南迁,人莫敢顾。回敛交游钱与治装,往来经理,且慰安其母。逻者以闻,逮诣诏狱,众为之惧,回居之晏然。御史诘之,对曰:"实尝预议,不敢欺也。"因诵浩所上章,几二千言。狱上,除名停废。即徒步出都门,行数十里,其子追及,问以家事,不答。祖洽亦坐黜。

  徽宗立,召还旧官,擢监察御史。数日卒,年五十三。岑象求、王觌、贾易上章,乞录其子,恤其家,以奖劝忠义。诏除子涣老郊社斋郎,蔡京为相,夺之,仍列名党籍。

  诞,公亮从孙也。孟后之废,诞三与浩书,劝力请复后,浩不报。及浩以言南迁,诞著《玉山主人对客问》以讥之,其略曰:"客问:邹浩可以为有道之士乎?主人曰:浩安得为知道。虽然,予于此时议浩,是天下无全人也。言之尚足为来世戒。《易》曰:'知几其神乎?'又曰:'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惟圣人乎?'方孟后之废,人莫不知刘氏之将立,至四年之后而册命未行,是天子知清议之足畏也。使当其时,浩力言复后,能感悟天子,则无今日刘氏之事,贻朝廷于过举,再三言而不听,则义亦当矣。使是时得罪,必不若是酷以贻老母之忧矣。呜呼!若浩者,虽不得为知几之士,然百世之下,顽夫廉,懦夫有立志,尚不失为圣人之清也。"其书既出,识者或以比韩愈《谏臣论》。诞仕亦不显。

  陈瓘,字莹中,南剑州沙县人。少好读书,不喜为进取学。父母勉以门户事,乃应举,一出中甲科。调湖州掌书记,签书越州判官。守蔡卞察其贤,每事加礼,而瓘测知其心术,常欲远之,屡引疾求归,章不得上。檄摄通判明州。卞素敬道人张怀素,谓非世间人,时且来越,卞留瓘小须之,瓘不肯止,曰:"子不语怪力乱神,斯近怪矣。州牧既信重,民将从风而靡。不识之,未为不幸也。"后二十年而怀素诛。明州职田之入厚,瓘不取,尽弃于官以归。

  章惇入相,瓘从众道谒。惇闻其名,独邀与同载,询当世之务,瓘曰:"请以所乘舟为喻:偏重可行乎?移左置右,其偏一也。明此,则可行矣。天子待公为政,敢问将何先?"惇曰:"司马光奸邪,所当先辨,势无急于此。"瓘曰:"公误矣。此犹欲平舟势而移左以置右,果然,将失天下之望。"惇厉色曰:"光不务缵述先烈,而大改成绪,误国如此,非奸邪而何?"瓘曰:"不察其心而疑其迹,则不为无罪;若指为奸邪,又复改作,则误国益甚矣。为今之计,唯消朋党,持中道,庶可以救弊。"意虽忤惇,然亦惊异,颇有兼收之语。至都,用为太学博士。会卞与惇合志,正论遂绌。卞党薛昂、林自官学省,议毁《资治通鉴》,瓘因策士题引神宗所制序文以问,昂、自意沮。

  迁秘书省校书郎。绍述之说盛,瓘奏哲宗言:"尧、舜、禹皆以'若稽古'为训。'若'者,顺而行之;'稽'者,考其当否,必使合于民情,所以成帝王之治。天子之孝,与士大夫之孝不同。"帝反复究问,意感悦,约瓘再入见。执政闻而憾之,出通判沧州,知卫州。徽宗即位,召为右正言,迁左司谏。瓘论议持平,务存大体,不以细故藉口,未尝及人晻昧之过。尝云:"人主托言者以耳目,诚不当以浅近见闻,惑其聪明。"惟极论蔡卞、章惇、安惇邢恕之罪。

  御史龚击蔡京,朝廷将逐,瓘言:"绍圣以来,七年五逐言者,常安民孙谔、董敦逸、陈次升、邹浩五人者,皆与京异议而去。今又罢,将若公道何。"遂草疏论京,未及上,时皇太后已归政,瓘言外戚向宗良兄弟与侍从希宠之士交通,使物议籍籍,谓皇太后今犹预政。由是罢监扬州粮料院。瓘出都门,缴四章奏之,并明宣仁诬谤事。帝密遣使赐以黄金百两,后亦命勿遽去,畀十僧牒为行装,改知无为军。

  明年,还为著作郎,迁右司员外郎兼权给事中。宰相曾布使客告以将即真,瓘语子正汇曰:"吾与丞相议事多不合,今若此,是欲以官爵相饵也。若受其荐进,复有异同,则公议私恩,两有愧矣。吾有一书论其过,将投之以决去就,汝其书之。但郊祀不远,彼不相容,则泽不及汝矣,能不介于心乎?"正汇愿得书。旦持入省,布使数人邀相见,甫就席,遽出书,布大怒。争辩移时,至箕踞谇语,瓘色不为动,徐起白曰:"适所论者国事,是非有公议,公未可失待士礼。"布矍然改容。信宿,出知泰州。崇宁中,除名窜袁州、廉州,移郴州,稍复宣德郎。

  正汇在杭,告蔡京有动摇东宫迹。杭守薿执送京师,先飞书告京俾为计。事下开封府制狱,并逮瓘。尹李孝称逼使证其妄,瓘曰:"正汇闻京将不利社稷,传于道路,瓘岂得预知?以所不知,忘父子之恩而指其为妄,则情有所不忍;挟私情以符合其说,又义所不为。京之奸邪,必为国祸。瓘固尝论之于谏省,亦不待今日语言间也。"内侍黄经臣莅鞫,闻其辞,失声叹息,谓曰:"主上正欲得实,但如言以对可也。"狱具,正汇犹以所告失实流海上,瓘亦安置通州。

  瓘尝著《尊尧集》,谓绍圣史官专据王安石《日录》改修《神宗史》,变乱是非,不可传信;深明诬妄,以正君臣之义。张商英为相,取其书,既上,而商英罢,瓘又徙台州。宰相遍令所过州出兵甲护送;至台,每十日一徙告;且命凶人石悈知州事,执至庭,大陈狱具,将胁以死。瓘揣知其意,大呼曰:"今日之事,岂被制旨邪!"悈失措,始告之曰:"朝廷令取《尊尧集》尔。"瓘曰:"然则何用许。使君知'尊尧'所以立名乎?盖以神考为尧,主上为舜,助舜尊尧,何得为罪?时相学术浅短,为人所愚。君所得几何,乃亦不畏公议,干犯名分乎?"悈惭,揖使退。所以窘辱之百端,终不能害。宰相犹以悈为怯而罢之。

  在台五年,乃得自便。才复承事郎,帝批进目,以为所拟未当,令再叙一官,仍与差遣,执政持不行。卜居江州,复有谮之者,至不许辄出城。旋令居南康,才至,又移楚。瓘平生论京、卞,皆披擿其处心,发露其情慝,最所忌恨,故得祸最酷,不使一日少安。宣和六年卒,年六十五。

  瓘谦和不与物竞,闲居矜庄自持,语不苟发。通于《易》,数言国家大事,后多验。靖康初,诏赠谏议大夫,召官正汇。绍兴二十六年,高宗谓辅臣曰:"陈瓘昔为谏官,甚有谠议。近览所著《尊尧集》,明君臣之大分,合于《易》天尊地卑及《春秋》尊王之法。王安石号通经术,而其言乃谓'道隆德骏者,天子当北面而问焉',其背经悖理甚矣。瓘宜特赐谥以表之。"谥曰忠肃。

  任伯雨,字德翁,眉州眉山人。父孜,字遵圣,以学问气节推重乡里,名与苏洵埒,仕至光禄寺丞。其弟伋,字师中,亦知名,尝通判黄州,后知沪州。当时称"大任"、"小任"。

  伯雨自幼,已矫然不群,邃经术,文力雄健。中进士第,调施州清江主簿。郡守檄使莅公库,笑曰:"里名胜母,曾子不入,此职何为至我哉?"拒不受。知雍丘县,御吏如束湿,抚民如伤。县枕汴流,漕运不绝,旧苦多盗,然未尝有获者,人莫知其故。伯雨下令网舟无得宿境内,始犹不从,则命东下者斧断其缆,趣京师者护以出,自是外户不闭。

  使者上其状,召为大宗正丞,甫至,擢左正言。时徽宗初政,纳用谠论,伯雨首击章惇,曰:"惇久窃朝柄,迷国罔上,毒流搢绅,乘先帝变故仓卒,辄逞异意,睥睨万乘,不复有臣子之恭。向使其计得行,将置陛下与皇太后于何地!若贷而不诛,则天下大义不明,大法不立矣。臣闻北使言,去年辽主方食,闻中国黜惇,放箸而起,称甚善者再,谓南朝错用此人。北使又问,何为只若是行遣?以此观之,不独孟子所谓'国人皆曰可杀',虽蛮貊之邦,莫不以为可杀也。"章八上,贬惇雷州。继论蔡卞六大罪,语在《卞传》。

  建中靖国改元,当国者欲和调元祐、绍圣之人,故以"中"为名。伯雨言:"人才固不当分党与,然自古未有君子小人杂然并进可以致治者。盖君子易退,小人难退,二者并用,终于君子尽去,小人独留。唐德宗坐此致播迁之祸,建中乃其纪号,不可以不戒。"

  时议者欲西北典郡专用武臣,伯雨谓:"李林甫致禄山之乱者,此也。"又论钟傅、王赡生湟、鄯边事,失与国心,宜弃其地,以安边息民;张耒、黄庭坚、晁补之、欧阳棐、刘唐老等宜在朝廷。上书皇太后,乞暴蔡京之恶,召还陈瓘,以全定策之勋。

  时以正月朔旦有赤气之异,诣火星观以禳之,伯雨上疏言:"尝闻修德以弭灾,未有禳祈以消变。《洪范》以五事配五行,说者谓视之不明,则有赤眚、赤祥。乞揽权纲以信赏罚,专威福以殊功罪,使皇明赫赫,事至必断,则乖气异象,转为休祥矣。"又言:"比日内降浸多,或恐矫传制命。汉之鸿都卖爵,唐之墨敕斜封,此近监也。"

  王觌除御史中丞,仍兼史官,伯雨谓:"史院宰相监修,今中丞为属,非所以重风宪,远嫌疑。"已而觌除翰林,伯雨复论曰:"学士爵秩位序,皆在中丞上。今觌为之,是谏官论事,非特朝廷不行,适足以为人迁官尔。"

  伯雨居谏省半岁,所上一百八疏,大臣畏其多言,俾权给事中,密谕以少默即为真。伯雨不听,抗论愈力,且将劾曾布。布觉之,徙为度支员外郎,寻知虢州。崇宁党事作,削籍编管通州。为蔡卞所陷,与陈瓘、龚、张庭坚等十三人皆南迁,独伯雨徙昌化。奸人犹未甘心,用匿名书复逮其仲子申先赴狱,妻适死于淮,报讣俱至。伯雨处之如平常,曰:"死者已矣,生者有负于朝廷,亦当从此诀。如其不然,天岂杀无辜耶!"申先在狱,锻炼无所傅致,乃得释,居海上三年而归。宣和初,卒,年七十三。

  长子象先,登世科,又中词学兼茂举,有司启封,见为党人子,不奏名,调秦州户曹掾。闻父谪,弃官归养。王安中辟燕山宣抚幕,勉应之,道引疾还,终身不复仕。申先以布衣特起至中书舍人。

  绍兴初,高宗诏赠伯雨直龙图阁,又加谏议大夫,采其谏章,追贬章惇、蔡卞、邢恕、黄履,明著诬宣仁事以告天下。淳熙中,赐谥忠敏。

  论曰:刘安世复文彦博之言,时年尚少,然其言即元祐之初政,而司马光之用心也。邹浩谏立刘后,反复曲折,极人所难言。二人除言官,俱入白其母,母俱勉以尽忠报国,无分毫顾虑后患意。鸣呼,贤哉!陈瓘、任伯雨抗迹疏远,立朝寡援,而力发章惇、曾布、蔡京、蔡卞群奸之罪,无少畏忌,古所谓刚正不挠者欤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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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安世字器之,魏人。父亲刘航,进士及第,历任虞城、犀浦知县。虞城多奸猾之徒,喜欢掠夺盗窃;犀浦百姓懦弱而驯服。刘航为政,宽猛缓急不同,两县都太平。任宿州知州。监督相伴西夏使臣,使臣多所要挟请求,执礼不恭敬,而且想穿皮衣饰以金带入朝见皇帝,刘航都予以指正。以群牧判官的身份为河南监牧使。手执权节册封西夏主秉常,凡是按例所赠送的宝带、名马,推辞不接受。回朝,上呈《御戎书》,大略说“:辨士喜欢为可喜之说,武夫希冀不可计量的宠爱,有时为其所误,不能不引以为戒。”任河北西路转运使。熙宁年间大旱求言,刘航论新政不适宜的五件事,又上书说“:皇帝不可以轻易失去天下人心,应乘时有所改变,那么人心欢悦而且得天意了。”没有得到答复。于是请求提举崇福宫,起用为泾、相二州知州。宋朝的军队西征,刘航移知陕府。当时突然兴军,供应军饷急切,县令官佐以至拿着囚具督责百姓,百姓多抛弃田地房屋,有的以至自杀。刘航惟独征发百姓如平时,事情也办得很好。终官太仆卿。 刘安世小时候持论已有识见。刘航为河南监牧使时,文彦博在枢密院,有所闻见,每每呼叫刘安世报告。刘安世从容不迫地说:“王介甫请求去相位,外面议论认为您将代替他的职务。”文彦博说“:王安石败坏天下至于此,后继的人怎样有所作为?”刘安世拱手说“:安世虽然是晚辈,私下认为没有这样严重。今天的新政,果真顺应人意而为人谋利吗?如果不是这样,您应除去所害,兴扬所利,这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。”文彦博默不回答,后来见到刘航,感叹赞许刘安世的坚强正直。 登进士第,不就官选。跟从司马光学习,咨询尽心行己的要旨,司马光教导他诚实,而且令他从不乱说话开始。调任氵名州司法参军,氵名州司户以贪污闻名,转运使吴守礼打算按察他,向刘安世垂问,刘安世说:“不要这样。”吴守礼因而停止。但刘安世内心常常不自安,说:“司户确实贪污而我不以诚实应对,我岂不是违背了司马公的教诲啊!”后来读扬雄《法言》“君子避碍则通诸理”,心意才解开。 司马光入为宰相,推荐刘安世为秘书省正字。司马光去世,宣仁太后向吕公著垂问可以任台谏的人,吕公著以刘安世应对。提升为右正言。当时执政大臣多给与亲戚官职,刘安世说:“祖宗以来,大臣的子弟不敢接受朝廷内外显贵重要的职务。自从王安石执掌朝政,致力于称心私意,累世的制度,扫地出门不复存在。现在朝廷上,还是习于故态。”因而历历疏陈文彦博以下七人,都是年高而有道德学问的魁首旧臣,其子弟亲戚赖其权位而得官者为数不少。 章..因强行买昆山民田被罚金,刘安世说“:章..与蔡确、黄履、邢恕向来互相交结,自认为是社稷大臣,贪天之功,侥幸将来得到皇帝的宠幸,天下人指陈他们为‘四凶’。现在章..父亲还健在,却另外立籍谋取异财,绝灭义理,只是从于薄罚,何以表示惩戒?”恰逢吴处厚解释蔡确《安州》进献,刘安世认为蔡确指斥皇帝,触犯大不敬条令,同梁焘等人极论之,把蔡确贬窜新州。宰相范纯仁以下至御史十人,都因此去位。 刘安世升任起居舍人兼左司谏,进任左谏议大夫。有旨意暂时罢免讲筵,民间喜传宫中求取奶妈,刘安世上疏进谏说“:陛下正当壮年,没有纳皇后而亲近女色。希望太皇太后保佑圣上的身体,为宗庙社稷大事计议,清闲之余,应多临御经帷,仍引用亲信大臣与论前古治乱的要旨,以增广圣学,不要溺于所爱却忘记其可以作为劝戒。”哲宗低头不说话。太皇太后说:“没有这种事,你误听而已。”第二天,太后留下吕大防报告原因。吕大防退朝后,召来给事中范祖禹使传达旨意。范祖禹本来曾以此劝谏,于是刘安世与范祖禹两人联合申明此事非常恳切。 邓温伯为翰林承旨,刘安世说他“出入王安石、吕惠卿党中,始终反反复复。现在的进用,实在关系到君子小人力量削弱增长的关键。请将他罢免贬退。”没有得到答复。于是请求外任,改为中书舍人,辞谢不就任。以集贤殿修撰的身份提举崇福宫,刚到六个月,召用为宝文阁待制、枢密都承旨。 范纯仁恢复相位,吕大防禀告太后想令刘安世稍稍避嫌。太后说“:刘安世现在不居言官之职,自然无所谓避嫌。”又告诉韩忠彦说:“这样正直的人,应该留在朝廷。”于是停止。吕惠卿恢复光禄卿的职务,分到陪都执行职务,刘安世争辩认为不可以,没有得到采纳。出知成德军。章..当权,特别忌讳厌恶刘安世。开始贬知南安军,再贬为少府少监,三贬新州别驾,在英州居住。 同文馆狱兴起,蔡京请求诛灭刘安世等家,谗言虽然没有实行,刘安世还是被移居梅州。章..与蔡卞必置之于死地,由于使者到海南岛杀陈衍,暗示使者过访刘安世,迫使他自杀。只擢升一士豪为转运判官,让他去杀刘安世。判官快速骑马将要到达梅州,梅州守臣派客人来劝刘安世自己想办法。刘安世面色不改,与客相对饮酒谈笑,慢慢写了几页信交付给他的仆人说:“我如果死了,按照信中所说去做。”回头对客人说“:死不难了。”客人秘密从仆人那里看到信中所写都是安排同贬当死的人的家事,很周到。判官没有走到二十里,呕血而死,危险得以幸免。 昭怀皇后正位中宫,章..、蔡卞告发以前刘安世劝谏奶妈之事,认为是针对皇后而言。当时邹浩已被贬斥,诏命应天府少尹孙..用槛车捉收刘安世、邹浩二人前往京城。走了几个驿站的路而徽宗即皇帝位赦令来到,孙..于是返回。刘安世被流放到荒远的地方共七年,甲令所记载的边远污秽之地没有没经历过。移居衡州及鼎州,然后以集贤殿修撰的身份知郓州、真定府,曾布又忌恨他,不让他入朝。蔡京既为宰相,把刘安世连续七次贬谪到峡州拘系管制。稍复承议郎,寄居宋州州城。宣和六年(1124),恢复待制职务,中书舍人沈思封还此命。第二年刘安世去世,终年七十八岁。 刘安世仪表魁梧高大,说话声如洪钟。开始被任命为谏官,没有受君命,进屋禀告母亲说:“朝廷不因为安世不贤,让我在言路。倘若居其官职,必须明目张胆,以身任责,倘或有所触犯忤逆,祸患谴责立即到来。皇帝正以孝治理天下,如果以老母亲辞谢,应可以免任此职。”母亲说:“不行,我听说谏官是天子的诤臣,你父亲一生想做谏官而没有如愿,你幸运居此地位,应献身以报效国家的恩典。即使获罪被流放,不论远近,我当跟从你居住。”刘安世于是接受任命。他在职多年,正色立朝,扶持公道。他当面在朝廷争辩,有时皇帝大怒,就手执书简站立,等候皇帝怒气稍稍消解,再重复前面的正直之辞。在旁的侍从远远观看,退缩恐惧冒汗,称他为“殿上虎”,一时无不敬畏。 家居从来没有懈怠的样子,长久坐立身不倾斜,写字不写草书,不喜好声色财利。他忠孝正直,立身行事均效法司马光。年纪老了,众贤死亡略尽,岿然独存,而名望更高。梁师成用事当权,他有生杀予夺之权势,内心折服刘安世的贤能,找到曾经在刘安世身边供过事的小吏吴默,派他持信来,以马上重用引诱,吴默因而劝刘安世为子孙打算,刘安世笑着感谢说:“我如果替子孙打算,不至于这样了。我想做元..十全十美的人,在黄泉下去见司马光。”归还梁师成的信没有答复。死后葬在祥符县。二年后,金人挖开他的坟墓,相貌如生,互相惊异告诉说“:这是异人。”替他盖上棺材才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