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代:宋代
作者:辛弃疾
原文:
老退何曾说著官。今朝放罪上恩宽。便支香火真祠俸,更缀文书旧殿班。
扶病脚,洗衰颜。快从老病借衣冠。此身忘世浑容易,使世相忘却自难。
辛弃疾在经过了公元1195年(南宋庆元元年)落职之后,次年,“所居毁于火”,是年秋又罢宫观,按“宋制,设祠禄之官,以佚老优贤……使任宫观,以食其禄。”罢宫观,就是断了他的烟火。以前的积蓄被一场大火烧光了,以后的生活又没有了来源,他此时可以说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。以至他遣散了歌舞侍姬,最后甚至连夫人病了,没有钱看病,只好把她身边的最后的一个贴身侍女也送给医生,拿来抵了医药费。后来虽然在偃湖又做了一间小茅屋。正如他自己说的“吾庐小,在龙蛇影外,风雨声中。”小小的茅屋,连挡荫的树都没有一棵,因为它太小太单薄,下起雨来,就似乎全为雨声所包裹了。这和他当年在带湖筑的有栋百楹,“青山屋上,古木千章,白水田头,新荷十顷”比起来,实在是相差得太远了。而且小小茅屋,更是“家徒四壁”,从他的“借车载家具,家具少于车”就可见。
他的生活来源断了,自己不得不去钓鱼。他却写得非常的有情有趣。“行李溪头,有钓车茶具,曲几蒲团。”他钓鱼仍不失身份,带着搁鱼竿的架子,倚肘的曲几,还有茶具。可是孩子们却不管这些,“儿童认得:前度过者篮舆。”一旦发现了这个钓鱼的老头,惊呼道:“嗨,快来看也,这钓鱼的老头,不就是前些时坐在轿子里的那个老爷!”多么有情趣,又是多么大的变化啊!至于大人们就不同。正如他在《玉蝴蝶·杜仲高书来戒酒用韵》里说的“空使儿曹,马上羞面频遮。”一路上碰到不少旧部下,害得骑在马上的他们,看到在道上步行的他如此穷相,反倒不好意思地把脸遮起,装着没有看见他的样子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年之久,直到公元1198年(南宋庆元四年),他又拜集英殿修撰,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为止。这阕词就写于他听到拜职奉祠的消息之时。
起句七字:“老退何曾说著官”。“老退”当然有点装面子。其实他不是因老致仕,而是被参落职的。南宋的历史,可以说是战和两派斗争的历史。两派之起伏不定,也反映了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彼消此长的关系。当辛弃疾罢宫观时,名义上是说他“赃污姿横,唯嗜杀戮,累遭白简,恬不少悛。”实际是怕他“今俾奉祠,使他时得剌一州,持一节,帅一路,必肆故态。”“故态”无非是坚持抗战。这就是抗战有罪。当时奸相韩侂胄掌权,许多忠正之士都遭贬谪。所以他说“何曾说著官?”投降派掌权,真是连想都别想。其实当时要当官是很容易的。例如就在公元1198年(庆元四年),赵师睾迁工部侍郎,仍知临安府。《续资治通鉴》卷155说:“师睾尹临安,谄事韩侂胄,无所不至;私市北珠以遗侂胄诸妾。诸妾元夕出游,市人称羡,诸妾俱喜,争为师睾求迁官,遂有是擢。”《宋史》还载:“侂胄尝与众官饮南园,过山庄,指其竹篱茅舍曰:‘此真田舍间气象,所惜者欠鸡鸣犬吠耳。’少焉,有犬嘷于丛薄之下,亟遣视之,京尹赵侍郎也。侂胄大笑。”这真是王安石说的:“鸡鸣狗盗之徒出其门,此士之所以不至也。”他根本没有必要去和这类人同朝为官。所以稼轩这短短的五个字,看似平淡,实则寓有极大的蔑视与不平。
次句说:“今朝放罪上恩宽”,“放”当豁免讲,稼轩复职原因《宋史》没有记载。说“上恩宽”这当然是不得已的恭维之词。“便支香火真祠奉”,“便”是虽然的意思,和“真”字相呼应。意思是说:这时复了宫观,别看是支得几个香火钱,却是真正的“祠奉”啊。这毕竟还是一种政治待遇,是朝廷对他的一种不得已的认可;所以他不单是为有几个香火钱而高兴,更是为他的存在价值而高兴。“更缀文书旧殿班。”“更”当岂字讲,“便”、“更”其实都是一个意思。“缀文书”是装订图书,这是对“修撰”这一职称的恢谐。稼轩在帅建康时,所带的职名是“集英殿修撰”,以后降为“秘阁修撰”,这里说的“旧殿班”当是指的“集英殿修撰”。所以他高兴地说:岂是为了能够装订几册文书,而是恢复了我的带职哩。可见稼轩所高兴的,就是他又有了一线抗战的希望。这希望更来自于朝廷不得不重新启用他,这于他来说不能不是一种良好的转机。
所以下阕写他听到这一消息时的兴奋。“扶病脚,洗衰颜,快从老病借衣冠。”他一听到这个消息,便马上从病榻上爬了起来,叫快打水来,洗一洗一脸的晦气。“快”就是“好”,凡问语好的,答语都曰快。“从”任他之意。这句省去了前面家人的问语。全句当是这样的:家人见他这样一轱辘爬了起来,就说,你的病还没有好哩。他赶紧说:快,好了。接着又解释说:老病了,随它去。去,去,去,快去借套冠带来——可怜他这时穷得连迎接圣旨的整齐点的衣冠都没有了。随即他自豪地说:“此身忘世浑容易,使世相忘却自难!”非常自豪。意思是说:我可以很容易地忘却这个世界,要这个世界忘记我,看来却很难的哩!他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。和开头的“老退何曾说着官”相呼应。神完气足,可谓虎死不倒架。稼轩穷到了如此地步,一旦听到了复职的消息,一方面像个孩子样的高兴,另一方面,又保留着孤傲的倔劲。斗争胜利了,他不能不高兴。所以这种高兴从又有官做了看,就浅了;只有从斗争胜利了看,则这高兴就完全不同了。它是充满豪情的。这种高兴,正是胜利者的愉快。